English

超越布罗代尔

2000-07-2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陈启能 我有话说

布罗代尔是法国战后最著名的年鉴派第二代的领袖。还在生前,他就被冠以无数的美誊:“史学大帝”、“史家第一人”、“重新构建历史的人”、“改变历史进程的人”、“创新者布罗代尔”等等;而他的史学著作则被誉为“布罗代尔大帝的史诗性巨著”。在美国还成立了布罗代尔中心,研究经济、历史体系和文明。

对于一位历史学家来说,很少有人能享有更多的学术荣誉了。的确,布罗代尔对法国史学和国际史学的贡献是巨大的,是毋庸置疑的。他极大地巩固了法国年鉴派——新史学的地位,提高了它的声誊,培育了许许多多卓有成效的历史学家,从而使年鉴派成为西方最有影响的新史学学派,并深刻影响国际史学的发展。更为重要的是,他的史学巨著和体现在他著作中的“总体史”思想和“长时段”理论方法,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,以至1945-1968年这段他任年鉴派领袖的阶段被称为“布罗代尔时代”。人们常常把他与年鉴派和新史学等同起来。

布罗代尔在临死前不久说:“对上帝来说,一年不是一回事;一世纪就像一瞬间。我感兴趣的是近乎静止的历史,是重复的历史。这样的历史是在事件起伏的表层历史的掩盖下进行的。”这段话作为卷首语被收入这位史家死后三年出版的《阅读布罗代尔》一书中。布罗代尔的这段话是为他的“长时段”理论辩护的。这就产生一个问题,布罗代尔的三种历史时段理论既然对历史作分层次的整体的考察,是史学认识论和方法论的重大更新,何以还需对此作出辩护?更有意思的是,布罗代尔在这里还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比作上帝。

是的,布罗代尔是公认的史学巨匠,但他并不是上帝,不是只能被顶礼膜拜的神。他的巨著确实具有划时代的意义,但并不是不可逾越的顶峰,不是不能批评、不能讨论的圣经。

布罗代尔的《地中海》和《物质文明》两书具体生动地体现了他的三种历史时段理论。这两部巨著的优点是鲜明的,选题的新颖,掌握资料的广泛,档案材料的丰富,文笔的优美,结构的独特等,所有这些很少会遭到异议。遭到异议和批评的恰恰是他的理论方法论,也就是三种历史时段理论。三种历史时段理论无疑是布罗代尔的重大创新。他不仅在自己的史学巨著中具体贯彻,而且还写有专文《长时段:历史和社会科学》(1958年)来加以阐述。长时段理论的提出和运用是对新史学的重大贡献,是布罗代尔个人的重大成就。这是应该肯定的。但在肯定的同时必须看到布罗代尔的理论的局限,特别是他运用人的严重不足。

这种不足主要表现在,布罗代尔完全忽视了历史中的人。在他看来,决定历史的趋势只能有超越个人的自然-地理结构和物质经济结构中去发现,却完全否认了个人的自由行动。他把任何这类个人的自由看作是“监狱”。因此,在他的著作里人不是主角。如在《地中海》中,着重表现的不是西班牙国王及其政策,而是地中海周围的国家和人民,他们的生活、联系,首先是经济和物质文明。《地中海》的第一部分《环境的作用》,极其详细地描述了地中海周围的地理自然环境。这也即是布罗代尔的长时段历史。值得注意的是,在这里,地理自然环境并不是作为人类历史展开的背景,而本身就成了一种特定的历史人物。也就是说,在这近乎静止的长时段历史里,主角实际上是地理自然环境及其结构。第二部分《集体的命运和总的趋势》用以分析16世纪地中海的社会结构,社会和经济。这是详细分析了人口的构成、数量、流动、交通和通讯,土地和手工业,货币流动和价格,贸易和运输,西班牙帝国和土耳其帝国的文明,战争等。这是布罗代尔的中时段历史。这里依旧见不到人,见到的至多是抽象的,集体的人。如对当时在地中海地区占绝大多数的农民,书中虽有提到,却只有笼统的分析,而且份量很少,只占几页。第三部分《事件、政治和人》看似回到传统史学对历史的理解,实际上按照布罗代尔的理论,事件史只是描绘表面的震动,只是水面的浪花,对历史只起极小的作用。布罗代尔在《地中海》重版的结论中强调:“在历史的分析解释中,最后取得胜利的总是长节拍。”并承认“论气质,我是‘结构主义者’,我很少受到事件的激励和推动”。

由于布罗代尔理论方法的特点,他的著作被称为“地理历史学”和“经济决定论”。这种特点,特别是“经济决定论”在他的另一部名著《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,经济和资本主义》中也有反映。布罗代尔认为,社会史的概念是不清晰的,含糊的,因而应用“社会经济”的概念,他的这部巨著可谓这一新概念的体现。在这部书里,贸易、航海、交通、货币流通、饮食、需求、价格、住宅、城市、时尚、日常生活的种种方面,是这部巨著的主要角色。同样,在这部巨著里,缺少人和事件。作者详细地分析了从15到18世纪的文明发展进程,运用了大量的档案资料。然而,这里的文明进程只局限物质文明。无疑,物质文明在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中起着极其重要的作用,归根结底是决定性的作用。然而,不容忽视的是,文明进程并不仅仅是物质文明。这并不是文明进程的全部。这里还应包括精神文明。更重要的是,不论是物质文明,还是精神文明,都是人创造的。因此,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,文明的进程首先是新型的人,新型的个性形成的过程。离开了这点不可能完整全面地反映文明的发展进程。布罗代尔缺少的正是这点。

综上所述,可以看到,布罗代尔的创新,研究历史的新方法,对结构功能的重视,对历史时间的划分,都是对历史思想和历史学的重大贡献;也是对年鉴派的发展和贡献。然而,应该明确的是,他的主张和方法,不管造成多大的影响,还只是年鉴派中的一个部分,只是新史学中的一个流派。尽管这是一个重要的部分和流派,但它毕竟只是局部,并不能代表年鉴派的全部,更毋论新史学了。因此,把布罗代尔等同于年鉴派或新史学是并不适宜的。有的学者(如俄国的古列维奇)甚至认为,布罗代尔并不代表年鉴派的主流,没有继承年鉴派创始人布洛赫和费弗尔的传统。在古列维奇看来,年鉴派创始人的主要传统是文化史和心态史,或布洛赫的新社会史,总之,是把活生生的人的内容作为历史的最重要的本质。而布罗代尔的经济-地理决定论却离开了这点。在布罗代尔那里,自然和地理条件与物质-经济现实一起,完会彻底地决定着人们的活动,掩盖了创造历史的主体———人。人,似乎消失了,而“结构”、“情势”、“长节拍”、地理空间、经济因素等,却被拟人化了,成了历史的主角。由于对人的忽视,对心态史、文化史和人的精神生活自然也就谈不上了。

布罗代尔的贡献是明显的。他代表一个流派,不仅有生存发展的权利,而且所取得的巨大成就理应在史学史上大书特书。然而,我们不仅不能把他等同于整个新史学或者年鉴派,更不能把他偶像化。事实上,这样的偶像是不存在的。还在布罗代尔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,不仅已有对他批评的声音,而且已有别的种种研究历史的理论和方法。历史的发展证明,在布罗代尔离开年鉴派的领导岗位以后,特别是在他去世以后,在年鉴派-新史学中发展起来的不是以他为代表的那一派,而是和他主张的地理-经济决定论的“总体史”不同的派别和主张。心态史、历史人类学、新文化史、新社会史、新政治史、新叙事史,以及微观史学等纷纷兴起。而过去跟随布罗代尔热心结构功能主义的历史家也有很多改变初衷,改弦易辙去搞别的了。难怪布罗代尔在1985年他去世的那年不无伤感地说:“学生们没有遵守我的主张……在我与我的继承者之间,存在着巨大的裂痕。”布罗代尔至死坚持自己的主张。他晚年从事写作而未及完成的多卷本《法国史》依旧贯彻他原有的把历史-地理概念拟人化的主张。当然,作为一位学者,完全有权坚持和发展自己的主张;作为一个学派,也完全可以继续发展和繁荣。不过,客观的事实是,西方哲学作为整体已经越过了布罗代尔,已经进入了“后布罗代尔时代”。20世纪70-80年代以来,西方史学的种种新变化已经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。

手机光明网

光明网版权所有

光明日报社概况 | 关于光明网 | 报网动态 | 联系我们 | 法律声明 | 光明网邮箱 | 网站地图

光明网版权所有